专访杰出女轮机长张兴芝，讲述“巾帼海员”的传奇人生
——专访杰出女轮机长张兴芝，讲述“巾帼海员”的传奇人生。
她是新中国仅有的两位女性轮机长之一，23年的航海生涯更使她成为全国女性航海人物的传奇。在2018年来临之际，2017年12月23日，79岁的张兴芝来到大连泽软有限公司，接受旗下品牌——国家级交通运输教育网的专访——《坚韧执着铸就巾帼海员！》
采访现场
初见张老，她满头银发、和蔼慈祥。主持人怎么也无法想到面前这位带着浓浓学者范儿的老人与世人口中的“张老轨”联系在一起。
轮机长，是船员职务之一、是机动船上轮机部的行政和技术负责人，俗称大车、老轨。新中国航海史上目前为止仅有的两位女轮机长，张兴芝是其中之一。另一位女轮机长王亚夫是张兴芝的校友。而中国远洋航海第一也是唯一的女船长孔庆芬则是张兴芝的同事。
在海边城市青岛长大的她，从小对大海充满无限向往，也对大海有着一种特殊的感情。谈到年轻时候的自己和大海，张老轨仍旧是异常兴奋、斗志昂扬、无限怀念，眉宇间闪烁着眷恋，仿佛要和主持人一起穿梭回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张老轨年轻时的照片
主持人：记得上海海事职业技术学院路岐老师在一篇文章中写了这样一段话：“ 与大海交往的事业，是伟大的事业；和海船打交道的人，是勇敢的人。”，张老轨，请问当时您选择航海这一伟大事业的初衷是什么？
张老轨：中学时代我参加了青岛航海俱乐部的国防军事体育活动，出于对舰船的神秘感和好奇，报名参加了船舶机电小组。第一次下机舱的感觉，不但热浪扑面，机器的轰鸣声也直冲过来，但我却抱着极大的兴趣跟着教练在机舱参观，了解了船舶前进的原理，倍感兴奋也联想翩翩。我的将来与船舶机械相关的雏形在朦胧中形成。要知道在五十年代女孩子能研究机器在我看来那是一件很崇高的事业。
后来因种种原因我被选拔为青岛市“航海多项”运动队的队员，并担任舵手。也就是这项航海运动的生涯为我日后从事航海事业打下基础，也就与大海结下了不解之缘，梦想有一天我也能驾船，至于驾驶什么船脑子里还没有雏形。
张老轨年轻时担任舵手在划船的照片
出于对航海的渴望，1960年我报考了原大连海运学院，即现在的大连海事大学。 1965年毕业，被分配到上海海运局。当时国产内燃机船都集中在客轮公司（既有客船也有货船），我首先上的是民主19号，这似乎是我与机器的那种“缘份”得到了满足。该船的主机就是我在学校毕业设计的B&W 43/82两冲程直流扫气柴油机，见到主机，是我第一次真正感受机器运转时这么高的温度和轰鸣声。但我如鱼得水，却感到很亲切，这也可能是别人不能理解的真实感受。再说，对于一个运动员出身的我来说，吃苦那是不在话下的，虽然工作环境艰苦，但我却视为难得的机遇，暗下决心：一定要在船上做到轮机长。
主持人：是的，真是因为您对航海的热情和执着，所以才成就了您非凡的梦想，当然我们知道这个过程必然是无比艰辛的。另外我们都知道作为一个女性，比起男性，在航海事业中往往要克服太多的困难和障碍，无论是生理上还是心理上，抑或者世俗的偏见，远离亲人的思念，这些的这些，您是如何坚持下来的？又是如何化成信念和动力，让您一路走过来，并最终成为了轮机长？
张兴芝：我劳动锻炼期满，坚决要求留在船上，得到批准，终于圆了我的航海梦。
在船的23年中，我从机匠、三管轮、二管轮到大管轮，每一个岗位都踏踏实实地做了3到4年，终于在1982年以优异成绩通过了轮机长考试，圆了轮机长梦想，并被任命为首次开辟通过台湾海峡开往广州的客船“长柳轮”的轮机长，在这个岗位上一干就是五年。
张老轨在做锅炉清洗药物配比实验
张老轨在“长柳”轮轮机长房间办公
23年中，我先后做了十几条船，从3000吨到7500吨，做过货船，但大部分是客船。跑遍了国内各个港口。而我一个女性要在一个男性群体的工作圈子里站稳脚跟，其付出肯定比男性更多，除了生理特点外，需要健康的体魄，有时还要面对疑惑或偏见。在力量方面很多时候是需要用一些聪明的小技巧来完成。在家庭方面，可能比男性有更多一份牵挂吧，但这些都是可以克服的。在任职轮机长职务期间，家基本上对我来说就是一个旅店，不值班时回家仅仅是睡一觉……。也就是对航海的这份执迷，我也得到了家庭理解和支持。实际上更重要的也是必须要具备的那种人格：即做人要敦厚诚实，要有一种自我体认的道德意识与坚定意志能力，心灵要真诚、善良、淳朴。
1968年，“工农兵18”轮航行在上海至温州的途中，遭遇台风影响，在大风浪的颠簸下，第一次怀孕的我在船上流产了。面对大海对我的冲击，面对机舱工作的辛苦，我虽然痛苦过，也曾问过自己？但却不曾动摇过我的追求。在机舱我干得很开心，我舍不得离开大海、离不开船舶机舱。虽然当时我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但我执着的追求，踏实的去做，我的梦想一定能实现。这也可能是北方女性特有的拗性吧，总之，铁了心一定要实现梦想。
1982年上半年我参加了轮机长培训，培训结束后，我到当时的海运局教培处拿准考证，结论是没有批准。我含着一肚子的委屈，憋着眼泪狼狼苍苍走回家，一进门，我的婆婆看到我的脸色很难看，就问怎么来？我在也憋不住了，就大哭了一场。一连好几天心情难以平静，但我并没有灰心泄气。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局干部处长在审核时发现有一名女性，他不知道有一位女大管轮，要查一下有什么神秘来头？就因此我被搁置，完全是由于他的歧视，就这样失去了一次考试的机会。于是，我参加了当年下半年的轮机长考试，并取得了优异的成绩，通过了轮机长的考试！
一个女性在这个领域里要拼搏，必须低调。但在1983年首航广州，这是我们国家客船第一次通过台湾海峡。从交通部、上海市领导，上上下下都很重视，举行了隆重的首航仪式。还有很多记者随船采访，对首航做纪实报道。当时工人日报一位参加过抗美援朝采访的资深记者，在采访我时，我谈起了考轮机长时的遭遇，也谈了女性船员成长中的困扰，但他很有力的告诉我：走到今天，你很执着，也不容易，这不是你的错，他们职能部门应该承担责任。结果他就把这件事给“捅出去”了，后面的结果大家一定也能猜到。
不过，经过这件事后我也变的更加理智、更加坚定我的信念！
在担任大管轮和轮机长后，职责范围大了，责任也重了，对家庭的关注必然就少了。船到码头，二个孩子和他爸爸经常会到码头门口接我，见到我从码头里面出来，二个孩子总是给我一个大大的拥抱，还喋喋不休的讲：我听到妈妈船的汽笛声了、阿娘在烧什么好吃的菜等等，走一路，讲一路，讲他们认为能让我高兴的事。每当这种时刻，一个航次的辛苦、疲劳也就烟消云散了。
主持人：是啊！经历了这么多的艰苦历程，您还依然坚定不移的热爱着航海事业，可以说您为当今的女性树立了航海事业的信心及榜样。请问张老，在23年航海生涯中，你经历过最开心的事或者最难忘的事都有哪些？
张老轨：最高兴的时刻就是每当排除了一个故障或完成了一个修理项目，机器又能正常运转时候，看着他在大海上安全行驶，这种成就感是最开心的时候！
张老轨在修理机器
难忘的就是我也同所有的海员都一样，遭遇过台风惊涛骇浪的考验，也经历过机器故障导致的紧张局面等等，其中有二点在我的航海生涯中留下深度的烙印：同舟共济、与船共生存，这也是我上船后老船员对我的教育。
1969年在“战斗67”轮担任三管轮期间，途遇台风转向直冲我轮而来，巨浪通过舷窗涌进机舱，主机增压器滑油泵短路导致主机停车，船如同一叶小舟剧烈摇晃，厨工、水手都自发到机舱协助抢修。
1973年在沪东造船厂接“长河”轮时，我担任二管轮。船舶在重载试航期间，由于主机高压油管断裂引起火烧，在灭火抢救过程中，无意间发现机舱二氧化碳不知被谁释放了，轮机长安排大家撤离，自己却留在机舱，亲自操纵救火泵灭火。这又一次体现了 “海员的忠诚、背负和担当”，这一切都在我的航海生涯中刻下深深的烙印。
“长河”轮轮机部同事合影
80年代，我在“长柳”轮担任轮机长时，在航行途中传来“战斗67”轮沉没的噩耗，一时不能自持，竟然哭泣不止，那些曾经与我相依相处很熟悉的兄弟却长眠大海。后来得知，该轮在黄海石岛东南约50海里的地方，突遇怪风，因货物移位导致船舶在短时间沉没。在危急时刻船长、政委安排其他人员逃生，他们却与船一起沉下，而且船长是在驾驶台拉响汽笛很悲壮的随船而下。这起海难中，44名船员中有23人死亡，在救生艇上的部分船员目睹傾沉的那一刻，个个心碎。这件事对我而言刻骨铭心的，这就是海员的忠诚、责任与担当，也是我们那个年代海员的牺牲与付出。
1984年1月30日，“长柳”轮从广州北上，在驶入台湾海峡时，正遇上九级大风，一排排冲天的巨浪直扑客轮，一直打进了烟囱。虽然事前已经按台风应急操作做了布置，但作为轮机长的我心情却不能掉以轻心，20几个小时没有离开机舱，加强相关设备的巡视检查，密切注视着操作台上的各种仪表变化。另外，我在机舱，也给值班人员一个定心丸。
大海造就了我的性格，坚韧、执着、开朗，豁达。我热爱航海事业也热爱生活，热爱自己的亲人，也关爱团队的兄弟。俗话说，百年修的同船渡，也因此得到所任职船上兄弟们的认可，真正的达到同舟共济。
主持人：听了您刚才说的那些故事，真的让我们非常钦佩。您勇敢、鉴定、与兄弟们同舟共济、热爱事业和生活，真可谓是“当之无愧的巾帼海员”。那么张老，现在中国女性航海的现状怎么样？女性参与航海事业是否能成为常态？
张老轨：在国际上，“STCW马尼拉公约”附件3第14号决议的题目是：促进妇女参与海事行业。IMO的中长期规划是鼓励女性加入航海领域。
国际劳工大会2006年2月22日通过的有关提高女性海员就业机会的决议。大会明确支持该目标，促进女性在航海领域的培训。因此，邀请各国政府，第一，特别考虑在海事行业的所有部门确保男女平等的权利；第二，强调妇女在航海行业的作用，并促进她们在海事培训和海事行业各个层面的更广泛地参与。
IMO秘书长林泽基先生在2016年6月26日纪念世界海员日时表示： 在航运业方面，女性的力量是一块亟待开发的领域，尤其要努力吸引更多的女性来加入这个行业，并且女性完全能够胜任。
我国各大航海院校，七十年代原大连海运学院曾招收过女生。在STCW95公约后大连海事大学、上海海事大学、集美大学等海上专业都招收过女生，相继也都有在船上干出不错的成绩。
时代与技术发展、机舱智能化，这一切都是我们女性的契机，也为更多女性从事航海事业提供了可行条件。从主观上来说你要有恒心才行。目前总体来看不容乐观，企、事业对女性的排挤不是仅是体现在航海方面，在其他行业也是如此。所以，还是要看自己的恒心。任何参与航海的人面对辛苦、枯燥、颇具风险都会有碰到困难和思绪低潮的时候，这主要取决于自己的精神状态，真正热爱航海的人即使有困难、有苦闷，但只要有良好心态，就会快乐起来。
希望有更多的优秀女性积极投身航海这一职业，实现航海梦想。
主持人：我们都知道，您有一位“模范丈夫”朱鑫生，是上海船厂高级工程师。他是一直都支持您的，这么多年来，他为这个家也付出了太多太多，对于他，您有什么最想和他说的？
张老轨：我之所以在船上能做了23 年，直到实现了我的梦想，这一切离不开家庭对我的支持。
我有两个孩子，我的爱人他自己也是一位热爱自己的工作，是一位非常敬业有责任感的技术人员，但他和我婆婆默默承担了家庭的一切，为的是让我安心在船上工作。的确，他为这个家庭付出太多太多，虽然对家庭我又一种愧疚感，但他一直都在支持着我，也成就了我的梦想。
我就一句话，发自心腹的除了感谢还是感谢。
主持人：的确！面对自己最挚爱的人，一切都尽在不言中。张老，大家都知道，新中国航海史上有影响力的轮机长王亚夫和女船长孔庆芬，听说她们分别是您的校友和同事，对于她们，您也最有发言权，您觉得她们是个什么样的人？和她们之间有什么特别难忘的事吗？
张老轨：王亚夫老轨是我的偶像，也是我的楷模，在我刚考入原大连海运学院，在进行入学教育期间，左广龙老师就曾谈到王亚夫的趣事。
后来了解，她1957年毕业后被分配到广州海运局的船舶上工作。她比我更艰苦，是从蒸汽机船开始他的轮机生涯的，直到1993年才离开大海，离开机舱，离休上岸。为中国女性在航海事业轮机方面争了一口气。
我有多次与她见面的机会都因各种原因而错过了。今年10月29日，在福建航海学会和福州机务协会的安排下，我见到了我的偶像王亚夫老轨，我很激动，因为我们的年龄都不小了，她奔9，我奔8，这是一个多么不寻常的时刻，我很满足。而且，她给我的直感就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值得了。
张兴芝和王亚夫合影
而孔庆芬船长呢，我在“战斗67” 与孔船长同船，那是一个很幸福的时代。
孔船长1955年在 “民主三号”轮做三副，从此她成为新中国海船上的第一名女驾驶员。经过17年的奋斗，1969年第一次任3000吨货船“战斗67”轮的船长。她终生爱着大海，把青春和身心全部献给了大海，献给了祖国的航海事业。她一直在祖国航海事业上工作到退休。
1969年客轮公司要为女海员搭个班子，对“战斗67”轮房间设施进行了改造，我也因此我被调到该轮。去的时候很兴奋，因为可以与仰慕已久的女船长同船。当时我任三管轮，晚上12点下班后，走廊里都没有人，在厨房间吃夜更饭只有二个人，此时就有一种突如其来的孤单感。因为，在客船航行时到处是人。在孔船长的关心下也很快适应了。在我们同船的日子里，她执着、敬业、技术好、随和，对我们就是一位大姐，我们都有安全感。
我觉得我们的共同点是，都有一颗热爱航海事业的执着的心！
1968年张老轨在“战斗67”轮任职期间与女同事合影
主持人：你们都是把自己最青春的岁月奉献给了我们国家的航海事业，你们都是我们值得钦佩的人，都是我们的楷模，张老，您平常喜欢读什么？
张老轨：《航海技术》、航海与造船等方面的杂志是我现在生活中不可缺少的读物，可以从中看到很多业务案例，也使我与现代航海科技同步提高。
我热爱我的专业，对新的知识也有一种职业敏感性，渴望对新知识了解，尽管我已七十奔八，但情系航运的初心依旧不变，关注着航运发展的动态，如今关注航运点滴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主持人：节目的最后，张老，您最想对当代的航海人说点什么？
张老轨：这一路走来，我的体会：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只要有目标就会有一万个办法，但如果丧失目标，可找出一万个理由为自己辩解。我的感悟：贵恒、贵勤、贵专，这种理念伴随我树立了航海职业的信心，我的梦想实现了！
轮机长肩膀上的四条杠意味着责任、能力、态度、主观能动性，所以，我们的肩膀上承载着一条船的价值、旅客的生命安全。
“十八大”作出了建设海洋强国重大战略部署，“十九大”提出了建设交通强国。交通强国离不开海运，海运事业的发展离不开船舶，船舶发展离不开船舶动力。我毕业后走上航运工作岗位的几十年，亲身经历、目睹和见证了从蒸汽机、传统柴油机、智能柴油机、双燃料发动机、电力推进，直至今天的无人操作船舶的发展历程，切身感受到高科技发展的力量，他给航运业发展带来了支撑和保证。新航海人站在这样的时代脉搏上，锤炼高尚品格，练就过硬本领刻不容缓。
我对未来航海人的寄语是：
追逐梦想，抒发情怀，找出坚守星辰大海的理由，找出鼓足风帆的勇气。
主持人：非常感谢张老轨和我们分享您的传奇故事，您对航海事业的热爱及坚定的信念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您是中国女性的骄傲与光荣！在这里我们祝愿张老生活愉快、身体健康。
张老轨和主持人合影
